周五,天气阴。
晏琳关掉客户远程桌面后,扫了一眼电脑右下角的时间,五点半,还有半个小时就下班了。
终于熬到周五,她的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:回家,立刻回家!吹干头发后,换上最舒服的睡衣,瘫在新换的床单上,打开平板进食。这个班就上到这里了。
同事们已经开始收拾包包。抽屉开合声,文件摞齐声,扣笔盖声,继而是椅子腿与地板摩擦声,此起彼伏。
她仰头伸展腰背,骨节“咔吧”一声轻响,像是身体发出的一声哀鸣,附和着办公室里疲惫的叹息。
玲姐滑着转椅凑近,指尖在晏琳的工位隔板上敲了敲,笑眯眯地问:“这项目访谈搞定了,报告啥时候能交呀?”
晏琳盯着电脑屏幕,手指在键盘上无意义地敲了两下,面无表情地答:“下周三吧。”顿了顿,又补了一句,“下周一还得跑惠州。”
玲姐点点头,心满意足地滑走了。晏琳盯着邮箱里新弹出的会议邀请,太阳穴突突直跳。这周五才结束,待办列表已经排到了下周三——这破班真是一天也上不下去了。
她恶狠狠咬喝了一大口冷掉的水,心想:好日子是谁在过啊!
晏琳眨眨酸胀发涩的眼睛,按亮手机屏幕,一眼扫到晏清发来的消息。
晏清:琳琳姐,我现在无处可去了,可以收留我嘛?
两点二十八分发的,已经过去三个小时了。发送时间显示正是访谈刚开始那会儿。
她揉了揉发酸的后颈,想起方才那场漫长的拉锯战:客户反复纠结着早已确认的细节,每个问题都像陷入泥沼般难以推进。耳机里循环的"您再详细说说"说到第三遍时,她甚至无意识地掐紧了记录本的边缘。
现在对着这条被晾了三小时的消息,她指尖悬在键盘上,一时竟不知该怎么解释。说忙?可谁不忙呢。说没看见?又显得太过敷衍。
……
她走进茶水间,给晏清回了个电话。他的手机应该是一直攥在手心里,电话刚响一声,对方就接了。
话筒那边轻轻吐了一口气,说话的声音嘶哑低沉,如砂纸摩擦粗木:“琳琳姐,我可以去找你嘛”
电话接通的瞬间,晏清的声音便迫不及待地冲了出来,语速快得像是生怕被谁打断似的。他一股脑地把话倒出来,字句间几乎能听见那种"趁着一口气说完,否则就会泄了勇气"的迫切感。
晏琳握着手机,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机身边缘的金属框。三个小时的冷落此刻化作无形的重量压在舌尖,让原本准备好的拒绝在喉咙里转了个弯,最终变成一声:我还在公司,还没有下班,你直接导航连云科技,一楼有个水吧,你在那等我吧。
电话那头的呼吸声明显一轻,晏清的声音忽然就亮了起来,像是有人突然拉开了窗帘——"好!"他答得太快,尾音甚至微微上扬,又急忙补了句"我等你",像是怕她反悔似的。
背景里传来纸张翻动的沙沙声,大概是他在慌乱间碰到了文件。晏琳几乎能看见他松开的眉头和瞬间挺直的背脊,这三个小时的等待到底没白费。
挂掉电话,晏琳拿过水杯,放在饮水台上。滴的一声,饮水机指示灯从白变红,水柱冲进杯底时,记忆突然翻出模糊的画面。
去年换公寓时,晏新和晏清一起帮她搬东西顺便暖房,当晚三人喝了很多酒。
酒水一次次冲进晏琳杯底,被她来者不拒的饮尽。城市间隙难得的相聚,小客厅的光线如融化的黄油般晕开,玻璃茶几上火锅汤底咕嘟冒泡,混杂着果酒的香气,温馨得让人放下所有杂念,沉浸在这小小的一方天地。
"我老板就是个典型的资本家!"晏琳猛地把酒杯砸在桌上,琥珀色的酒液溅出来几滴,"上周刚交完珠海项目的报告,这王八蛋转头就甩给我两个新项目!还说什么‘能者多劳’——"
"就是!"晏新一把搂过她的肩膀,跟着拍案而起,"我们组那个秃头总监更绝,昨天半夜三点给我发邮件,说什么‘年轻人要多历练’,我历练他大爷!"
晏清默默给两人的杯子续上啤酒,泡沫欢快地涌到杯口。"喝慢点,"他叹了口气,"明天还要上班呢。"
"上个屁!"晏琳仰头灌了一大口,酒精让她眼角发红,"老娘明天就给他交辞职信!"
"对!辞他丫的!"晏新举起酒杯,"敬我们迟早要完的职业生涯!"
三个玻璃杯在空中重重相撞,发出清脆的声响。
晏琳在朦胧的醉意中勉强撑开眼皮,视野里天旋地转。晏新以一种近乎诡异的姿势挂在沙发边缘——下半身还规规矩矩地搁在沙发上,上半身却像断了线的木偶般垂落,脑袋倒悬着,发丝几乎要扫到地板。
"这姿势...明天肯定落枕..."她含糊地咕哝着,想伸手去拽他,却发现自己的胳膊像灌了铅似的沉。
余光里,晏清正默不作声地收拾着战场。他弯腰捡起滚落的空酒瓶时,衬衫后摆从裤腰里溜出一截,露出小片后腰。茶几上横七竖八的外卖盒被他利落地摞成一叠,塑料碗相碰发出轻微的咔嗒声。
晏琳的视线渐渐模糊,最后映入眼帘的是晏清蹲在地上擦拭酒渍的背影,暖黄的落地灯将他影子拉得很长,一直延伸到她的脚尖。酒精终于彻底淹没了意识,她头一歪,沉进了黑甜的梦乡。
……
青白月色洒满卧室,渗过纱帘照得房间的一切都褪了色,独独剩下黑白灰的剪影,寂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。
她再睁开眼睛,就被眼前的人影吓到清醒,指尖猛地一颤,同被火苗撩到的蜗牛触角似的,五指骤然收紧,却在半途被手心的温热脸蛋阻止。
晏清正牵着她的手轻轻嗅着,鼻尖抵上摊开的掌心,像只试探着亲近的小猫,微凉的软骨陷进掌纹里,清浅的呼吸揉碎了铺在手心。
那一小块皮肤突然变得异常敏感,能清晰分辨他鼻梁的轮廓,呼吸的潮热,高热的柔软脸颊,以及某个瞬间,似有若无擦过的嘴唇。
他低头嗅闻手心的动作太过虔诚,像朝圣者俯身亲吻神明的圣痕,温热的吐息在掌纹的沟壑间游走,仿佛在解读晦涩难解的经文,睫毛低垂着,在眼下投出细密的阴影。
晏琳只能重新紧闭双眼,胸腔里的心跳声震耳欲聋。
那震颤从心口漫向四肢,指尖无端轻轻抖起。耳畔的轰鸣愈演愈烈,分不清是血脉奔涌,还是被古寺钟鸣穿堂而过,她疑心这声响要震碎肋骨。
心跳如梵钟,不知是惊惶,还是别的什么……
总归是一夜未眠。
自那之后,晏琳开始刻意避开所有可能与晏清碰面的场合。但毕竟是她堂弟,每次家庭聚会都可能出现。她开始找各种理由缺席家宴,连春节都只匆匆露个面就走。
在共同好友的婚礼上,她远远看见晏清端着酒杯的身影,立刻转身躲进了洗手间。镜子里自己的表情让她愣住——满脸心虚。可他们之间明明什么都没发生啊。
一年零三个月过去,城市这么小,他们却再没相遇。但是每个周末晏新这家伙都要在她们的三人群里,聊天、发照片,照片里晏清熟悉的笑脸赫然在列。晏琳盯着手机屏幕看了很久,最终只是默默按掉屏幕。
……
此时此刻温热潮湿的触感,透过经年时光重新抚上她的手心,那触感突然复活了。
身体骨节如锈住的齿轮重新咬合,脊椎如传送带重启,将淤积的疲惫碾碎成齑粉。中央空调吹出的风突然有了重量,像猫尾巴扫过后颈,酥麻感从颈椎蔓延开来。
晏琳缩了缩脖子,想要躲开这种鲜活的触碰。
回到工位之后,她打开app,“美食餐厅”四个字显眼的占据屏幕顶端,底下排列着一百六十五个选择。
拇指机械上滑,食物图片如幻影灯片切换,热气腾腾的火锅在翻涌,金黄酥脆的烤乳鸽流下油珠,清新脱俗的农家菜映入眼帘,找餐厅的时间里,胃袋经历了饥荒到饱胀的幻觉。
切了应用,给晏清发信息。
晏琳:你想吃什么?
屏幕上显示对方正在输入中。
等了一会没有信息进来,她起身问了坐前面的同事:玲姐,上周你吃的青庐餐厅怎么样?
玲姐转过身:还不错哎,环境安静舒适。
推荐那道陈皮炖排骨,陈皮味混进酥软的排骨,不腻人。本以为加了陈皮的排骨会苦,结果汤比肉抢手!清爽的柑橘香把油腻全卷跑了,连着喝了两碗汤都不腻,现在我理解为啥广东人爱它了,鸡汁酿豆腐也不错。
不对哦,你有情况,约了谁?玲姐揶揄的看着晏琳。
她故作轻松:老家的堂弟,今天来找我。
玲姐失望的转回去:好吧,那你记得先预约,周五人可多了。
晏琳摆了摆手机,笑着回复:现在约,八点半应该可以吃上。
晏清的信息终于发过来了。
晏清:你想吃什么
晏清:我们去超市买菜,我来做饭好吗?
后面加了一个小狗探头,摇摇手中的冰糖葫芦串的表情包。
这个表情包是上周,晏琳在三人群里发的表情包。
晏琳:好啊,那下次再带上晏新一起去新餐厅,公司附近开的新店,同事说还不错。
过了一会儿,屏幕上跳出一个小金毛委屈抬头的表情包。
晏清:好的。
她低头笑了笑,收拾起工位,等待下班。
电梯门打开的时候,晏清端坐在水吧旁边的沙发上,背挺得笔直却丝毫不紧绷,透着一股松散的从容,懒懒的一眼望向电梯的方向。
晏琳一眼就对上他投过来的目光。
夕阳柔和的暖黄色铺满大地,斜斜地切过玻璃,在他膝上投下一片亮眼光斑,给他周身镀上一层蜜糖色的光晕。
连睫毛都变成了金棕色,映得眼瞳如琥珀般清泠,眉骨的阴影轻轻落在鼻梁上,像被晚风揉碎的花瓣投下的淡痕。他忽然轻笑,嘴角提起的弧度让整张脸骤然生动起来。
那一瞬的光景,仿佛有人往暮色里撒了一把细碎的金粉。
而他的眼睛是两块凝固的黄昏。
他的嘴巴轻轻动了动,没有发出声音,只是唇形缓慢地开合,像一尾浮上水面的游鱼,吐出无声的气泡。
“琳琳姐”
那三个字悬在空气里,没有重量,却让周围的嘈杂忽然静了一瞬。他嘴角上扬,露出一个介于乖巧和狡黠之间的弧度,舌尖在齿间轻轻抵了一下,仿佛这个名字含在嘴里太久,终于舍得放出来。
明明没有声音,却比任何呼唤都清晰。
更新时间:2025-06-11 03:50:11