节集第三日,雨未落,天却闷得像锅盖扣着整座市坊。
炉心屋内格外沉。
“雨市术录榜下通知来了,”柏桑一边念着手里那张淡青纸片,一边皱眉,“寒砾入了初审符榜,后日需赴‘书屋角’试榜画录,画符五张,当日完工。不得带助手,不得用非市墨,不得使私料笔器。”
赵瘸子一听“不得用私笔”,当场就爆了:“你那支断笔还不能带?那不等于断你半命!”
柏桑没吭声,只盯着寒砾。
寒砾把那纸接过来,慢慢读了一遍,最后才说:“预料之中。”
“你不慌?”赵瘸子眼珠子都快瞪出来。
“笔能藏得住,画得出才算本事。”寒砾将那张榜纸收起,走到屋角石槽边,伸手摸了摸那块黑石。
石面还是冷的,却有一道极细的温痕,从石心向外蔓延,如血丝隐隐浮出。
“它不是火灵。”寒砾低声说,“是记纹石。”
“记纹?”赵瘸子凑过来,“你是说这石能记住你画的符?”
“不全是。”寒砾望着那石,“它能记下我画的‘路线’,但它不是跟我,是跟笔。”
“你是说……”柏桑迟疑了一下,“它认的是那支断笔。”
寒砾点头。
炉心屋陷入短暂的静默。
赵瘸子咕哝一句:“怪不得那石一见那笔就发光,换我也跟着它走……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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当晚寒砾未睡。
他在纸案前试画的是“开气符”——雨市节集考符五选三,除了“引水符”、“引火符”,还有这张最考手稳与墨线精度的“开气符”。符虽简单,若笔力偏斜、线气不正,便会整张废掉。
柏桑在屋角看着他画,一声不出。
一张张画下去,寒砾始终不快,每一笔都极慢,像是在“听”线怎么走。他画完第三张时,纸未干,忽然炉角那块黑石发出一声“叩”的轻响。
柏桑抬头:“它又动了。”
寒砾将笔轻放回纸匣,一字一句地说:“它不只是认线,它……会接线。”
“接线?”
“我在画第二笔时,它突然亮了一下,我心里一慌,本该拐弯的那笔就滑了——但纸没破,线却自动转向,就像有人替我接住了那一笔。”
柏桑睁大了眼:“你是说,它替你‘补画’了?”
寒砾摇头:“不是补,是提前动了,像是知道我会歪,自己先调了一下轨迹。”
这话说完,屋里静了。
赵瘸子缩在被角嘟囔:“你这是捡到个鬼物啊,笔有命,石通灵,我看你这摊迟早被术监收了。”
寒砾没理他,继续磨墨、调水、铺纸。他不想让这笔与这石像是“神助”,那会变得可怕。他要的,是让别人知道:就算离了那石、换了那笔,他也能画出好符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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次日清晨,寒砾独自前往书屋角。
那是术监设立的试画场地,旧楼改建,厅高墙厚,只容四人同时画符,每一桌都有专人盯守,考符不过日午,未完者当场剔除。
他带的,是雨市配的符笔和市墨。墨色发灰,笔毛偏软,写“引水符”尚可,若画“开气符”,则极易炸线。
他没说话,只点头入场,坐在四号桌。
另三桌早来了人,一位戴墨镜的年长术者,一位女术工,还有一个他认得——就是那日在雨市当众挑衅他的人,“马铺术者”。
那人也看见他了,冷笑着说:“你真敢来啊,听说你那‘连符’成了,怎的,今儿换了支狗尾巴笔?”
寒砾没看他。
他摆纸、定角、控温,动作利索却不张扬。他画的第一符选的是“开气符”,就是要把最难的先画掉。
笔落之际,他感觉到那断笔似乎仍在手里——不是手感,是肌肉记忆,他太熟那笔,每一笔该起哪一段、哪一顿,都已经烙在指尖。
第一符用了半个时辰,他画完最后一笔时,那纸未炸,线稳纹清,旁边那术监一字一句记录:“开气符,一张,合规。”
寒砾没多说,紧接着画第二张“引水符”。
画到尾笔时,他手腕微微颤了一下。那是记忆在抗拒——那笔明明该转,而这支新笔不转,他只得生生压住线转,硬接尾纹,线虽成了,纸却浮起一层墨气纹。
术监皱了眉,但未出声,只在纸角写了两个字:“临危。”
第三符,他换了“引火符”。这是最稳的一符,他画得极快,却最小心。
当最后一笔落下,整纸如烙印,一气呵成。
术监点头,拿起三张纸,贴上标号:“寒砾,画符三,试榜完。”
寒砾起身离桌,走出那间灰墙房时,额上竟浮出薄汗——不是热,是心累。
书屋角门外,有一人正倚墙而立,是那三段术坊的老术者。
“你过了。”他看着寒砾,声音不再带寒意,“你知道那支笔叫什么?”
寒砾停住脚:“叫什么?”
“‘残阳笔’。”老者缓缓道,“是段三制笔官吴南礼的旧笔。早年术坊起火,他人没了,笔也断了,笔册封存,榜上除名。”
“你从哪得的?”
寒砾低声答:“井边拾的。”
老术者目光在他脸上扫过,最后只说了一句:“那笔上,有字。”
寒砾心头一震。
他回到炉心屋,第一件事,就是将那断笔取出,顺着笔尾残痕仔细剥去一层灰渍。
在极淡的一道漆痕下,有三个极小的字——
“砾之子。”
他的手轻轻颤了一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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炉心屋内,火未起,风却已进。
寒砾坐在案前,手里那支断笔纹丝不动。他已经看了那三个字一整夜,连柏桑唤他吃粥的声音都像是从另一个屋里传出来的。
——“砾之子。”
他不姓砾。至少,他记忆里从没有谁喊过这个姓。他父亲叫什么、母亲是什么样、小时候在哪长大,他都记不清。他只记得自己是“寒砾”,是被城东废灰堆一个瞎老婆子捡回来,用熬灰纸料养大的。
赵瘸子曾半开玩笑说过:“你那名字听着像地里挖出来的。”
“说不定真是块砾石蹦出来的命。”
寒砾当时没答。现在想来,也许不是玩笑。
那三个字写得很小,藏在笔尾断漆层下,若不是炉心屋这几日火候常异,笔尾漆层裂出一道细痕,他还真察觉不到。
柏桑在屋外洗锅,声音间断地传来:“今天坊口来贴了新告,听说书屋角那边试榜结束,有两个名字挂进灰榜了。”
“你一个,另一个是……”
“江离。”寒砾接话。
柏桑顿了下,“你认得他?”
“马铺术者,改过名。旧名林瑛。”
柏桑皱眉:“你怎么知道?”
“他画符时用的是旧笔序,那笔尾压的是‘瑛’。”寒砾平静说,“那种压字法,马铺术者早弃了,他没改。”
柏桑背光站着,看不清脸色:“你盯人太细了。”
“不是盯人,是他自抖。”寒砾起身,“改名字的人,不该挑衅。”
他走出屋子,把那支断笔用布包了,藏进案下夹层。
赵瘸子从外头探头进来:“我去坊口喝茶的时候,听见巡符队在盘问人,说是今春有术坊旧案线索回溯,可能要查段三以下的制笔坊。”
“他们说你那笔来历不正。”
寒砾目光一动,没说话。
“我也不信你偷的。”赵瘸子又补了一句。
“不是偷,是埋。”
寒砾这句说得极轻,却让屋里一下静了。
“那石,是不是也和这事有关?”柏桑问。
寒砾没答。他取了那块黑石,用布轻轻擦过石面。
石仍是冷的,但他总感觉——这块石并不死。每当他画笔入定,它就像能“听”出笔意,在某些关键时刻,提前“指”出脉向。
不是火灵,也不是物灵,而是一种更原始的记忆。
它在帮他——但不全是出于“助”。
可能是想“复”。
赵瘸子望着寒砾收笔入匣的背影,忍不住问:“你真不查一下你自己是谁?”
“我怕查出来,我活不了。”寒砾淡声说。
屋里无人再出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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两日后,炉心屋来了客。
不是买符的,是个看着像送帖的,穿市坊灰衣,皮肤白净,手指干净得不像术市里人。他站在炉门口,递上一张封得极紧的信函,语气冷淡:“三段术坊·‘远霁堂’,邀寒砾阁下赴一谈。”
赵瘸子一听“远霁堂”,差点把锅摔了:“这不是段三正坊之一?他们怎么盯上你了?”
寒砾没答,只看了眼信封上的花纹——是旧术坊残印,用的是断章火漆,纹路里有一道缺痕。
他转头对柏桑说:“炉心屋暂关三日,不接新符。”
“你要一个人去?”柏桑看着他。
“这是路。”寒砾道,“我不去,他们也会来。”
赵瘸子急了:“要不我去顶着?”
“你顶不住的。”寒砾拍了拍他肩,“这事,是我的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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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随那人一路出坊,进了东街后巷深处的一家不起眼屋舍,门上贴的还是旧年灰榜术者名单。推门而入,一股老墨气扑面而来,空气里似乎还带着点淡淡炭火气味。
屋内一角,有人已候。
正是那位书屋角外对他说“那笔上有字”的老术者,旁边还有一位面生老者,须发斑白,眼神极静。
“你是‘砾之子’?”那白须老者开口。
寒砾站定,点头:“我不知道我是不是,但笔上写着。”
“那笔,是吴南礼的。”老者继续,“他是我的弟子。”
屋中顿时安静下来。
“那你知道这笔为何断?”
老者摇头:“他死时,这笔不见。我们以为烧了。”
“现在看来,它埋了。”
寒砾把笔从袖中取出,递上。
老者未接,只轻轻点头:“它现在跟你了。”
“我们不是要夺笔,而是想问,你身上……有没有别的。”
寒砾怔了怔。
“比如,一种你画符时才有的‘感应’。”老者道,“一种不经意就接上的‘纹’。”
寒砾沉默。
他想到那石、那夜、那火。
想到画符时,那种像有人提前知你下一笔会歪的感觉——它不是“猜”,是某种预留。
像是这符曾被人画过,只等你来补上缺口。
“有。”他终说。
老者闭眼一瞬,低声说:“那你要小心了。”
“段三术坊旧案从未结清。‘断笔名册’中,‘砾’是失序之列。”
寒砾皱眉:“什么意思?”
“‘砾’,原本是笔序制牌人的私记名。那批人,在旧案前全部失踪,或疯,或亡,或被逐。”
“你若真是那名册中的人……他们不会放你走的。”
寒砾没出声。
但他眼里,有什么亮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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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回到炉心屋时,炉火正旺,赵瘸子正抄着一张旧符,手上墨糊糊的,柏桑在翻纸。
他们看见寒砾,眼里同时浮起一句话:
“你没事吧?”
寒砾点头,把笔收进匣子,说:“咱们接新单吧。”
“你疯了?”
“我要挂正榜。”
他语气不重,但稳如石压。
炉角那块黑石轻轻亮了一下。
赵瘸子低声骂:“疯了疯了……可咱这炉,好像就是为疯子烧的。”
——第七章完。
更新时间:2025-06-11 03:49:54