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漂浮着,或者说行走着——在这片无边无际的白色中,很难说清自己是以什么方式前进。这里没有地面,没有墙壁,没有天花板,只有柔和的光从四面八方渗透进来,温暖得像被包裹在羊水中。我不知道自己是谁,不知道为什么会在这里,甚至不记得"我"这个概念意味着什么。但这都不重要,重要的是这种前所未有的安宁与舒适,让我只想永远停留在这个地方。
白色空间里偶尔会飘过一些碎片,像是被撕碎的照片。有时是一段医院走廊,消毒水的气味若有若无;有时是一张男人的脸,带着担忧的微笑;还有时是一张纸,上面印着我看不懂的数据和图表。但这些碎片一出现就会被白色吞噬,就像雪花落入掌心,转瞬即逝。我不去抓住它们,也不去思考它们的意义,只是让自己沉浸在这种无思无虑的状态中。
走啊走,飘啊飘,时间在这里失去了意义。也许已经过去了几分钟,也许是几个世纪。我感觉自己正在变得越来越轻,越来越透明,仿佛要融化在这片白色里。这感觉美妙极了,就像回归到生命最初的状态,没有痛苦,没有焦虑,没有责任,只有纯粹的存在。
直到那声音刺穿了白色的宁静。
"哇——哇——"
尖锐、稚嫩、充满生命力的啼哭声像一把利刃,划开了这个完美的世界。白色空间突然出现了裂缝,我感到一阵剧烈的疼痛从腹部传来,那疼痛如此真实,如此具体,与我在这里体验到的所有感受都截然不同。
"产妇血压下降!"
"麻醉师,调整一下剂量。"
"林悦,林悦你能听到我说话吗?用力,再用力一次!"
各种声音突然涌入我的耳朵,像洪水冲破了堤坝。记忆如潮水般回涌,几乎要将我淹没。我是林悦,28岁,建筑师,现在正在市中心医院分娩。那个模糊的男人脸是我的丈夫周明。那张纸是上周的产检报告,显示胎儿脐带绕颈两周。我选择了无痛分娩,麻醉让我陷入了这个白色的梦境。
"啊——!"我尖叫出声,这次是真实的、撕心裂肺的疼痛。宫缩像巨浪一样袭来,我感觉自己的骨盆要被撕裂开来。眼前的白色通道开始崩塌,碎片般剥落,露出刺眼的产房灯光和围在我身边戴着口罩的医护人员。
"太好了,她恢复意识了!林女士,跟着我的节奏呼吸,吸气——呼气——"一位护士抓住我的手,她的手套上沾着血迹。
我想回答她,但另一波疼痛让我只能发出不成调的呻吟。我的身体被固定在一个尴尬的姿势,双腿架在支架上,手臂连着各种管线。这与白色通道中的自由漂浮形成了残酷的对比。我渴望回到那个无痛的世界,但婴儿的啼哭声又一次响起,这次更近了,更清晰了。
"看到头发了!再用力一次!"医生鼓励道。
记忆继续拼凑完整。我和周明结婚三年,经历了两次流产才保住这个孩子。孕期前四个月我几乎卧床不起,每天与孕吐和焦虑作斗争。周明学会了所有孕妇餐的做法,晚上我抽筋时他总是第一时间醒来帮我按摩。我们给孩子起名叫"周念安",寓意平安顺遂,这也是我父母唯一的期盼。
"我不行了...太疼了..."我啜泣着,汗水浸透了头发,黏在脸上。
麻醉师调整了输液泵:"再给你加一点剂量,但不能再多了,你需要保持足够的宫缩力度。"
药物流入血管的冰凉感觉让我打了个哆嗦。奇妙的是,我感觉到自己又开始滑向那个白色空间。疼痛变得遥远,声音变得模糊,产房的灯光再次被柔和的白色取代。但这次不同,我带着记忆进入了这里,我知道自己是谁,知道外面正在发生什么。
白色通道里,我看到了更多清晰的画面:我和周明在大学建筑系的第一次相遇;我们在暴雨中挤在一把伞下大笑;他向我求婚时手抖得几乎拿不稳戒指;我们为装修婴儿房争吵又和好。这些记忆不再是被撕碎的片段,而是连贯的、鲜活的影像,在白色背景上流动播放。
"宫颈扩张停滞,已经四个小时没有进展了。"一个遥远的声音传来,"考虑紧急剖腹产吧。"
这句话像一盆冰水浇在我头上。我挣扎着想完全清醒过来,但药物的作用让我处在一种奇怪的中间状态——我能感知到现实,却又无法完全脱离这个白色空间。恐惧攫住了我的心脏,为了这个孩子我们付出了那么多,不能在这种时候出问题!
白色通道开始扭曲变形,温暖的色调中渗入了刺眼的红色警报。我突然意识到,这可能不仅仅是麻醉导致的幻觉——我的身体正在发出危险信号,而我的意识选择用这种方式向我示警。
"胎儿心率下降!准备手术室!"
嘈杂的脚步声,金属器械碰撞的声响,推床轮子滚动的声音,所有这些都变得异常清晰。我感觉到有人在拔除我背部的硬膜外导管,有人在我腹部涂抹冰凉的消毒液。最可怕的是,我听到周明在外面走廊上焦急地询问情况,他的声音里带着我从未听过的恐慌。
在白色通道与现实世界的交界处,我面临着一个选择:完全沉入这个安宁的空间逃避痛苦,或者彻底醒来面对可能的风险和剧痛。我看着流动的记忆画面,最后定格在四维彩超上那个吮吸手指的小小身影。
"念安..."我无声地呼唤着这个名字,做出了决定。
我主动松开了抓住白色空间的手,让自己坠入现实的疼痛与混乱中。当我的眼睛完全睁开时,看到的是手术室刺眼的无影灯和医生们严肃的表情。
"林女士,我们需要立即进行剖腹产手术,请您签字同意。"一位护士递过来一块夹板。
我的手抖得几乎握不住笔,但还是在同意书上歪歪扭扭地写下了自己的名字。麻醉师开始给我进行全麻,熟悉的困意再次袭来,但这次我不再害怕。在意识消失前的最后一刻,我仿佛又听到了那声婴儿的啼哭,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,又像是来自我的身体深处。
"一定要平安啊,念安..."这是我陷入黑暗前的最后一个念头。
不知过了多久,我再次漂浮在那个白色通道里,但这次我知道自己是谁,知道自己在等什么。通道尽头出现了一团温暖的光,光中有一个小小的身影。我向那道光走去,心中充满前所未有的平静与期待。
当我终于触碰到那团光时,耳边响起了世界上最美好的声音——新生儿响亮的啼哭,和护士欣喜的宣布:"恭喜,是个健康的男孩!"
所有的疼痛、恐惧和不安在这一刻都变得值得。我缓缓睁开眼睛,看到护士抱着一个包裹在粉色毯子里的小家伙向我走来。他皱巴巴的小脸上还带着血渍,眼睛紧闭着,但我知道这就是我的念安,我穿越白色通道最终找到的宝藏。
"宝贝..."我伸出颤抖的手指轻轻触碰他的脸颊,泪水模糊了视线。周明站在床边,同样泪流满面地亲吻我的额头。
白色通道的记忆开始褪色,但那种被全然接纳的安全感却留在了心底。我终于明白,那不仅仅是一次麻醉产生的幻觉,而是一次回归生命源头的旅程。在生死交织的分娩时刻,我的意识带我回到了最原始的安全地带,直到孩子的哭声将我唤回——因为现在,我才是那个需要为他提供温暖和安全的人。
护士将念安放在我的胸前,皮肤相贴的瞬间,一种比白色通道更加深刻的安宁笼罩了我。这一次,我知道自己不会再迷失了,因为这个小小的生命就是我的锚,我的光,我存在的全部意义。
更新时间:2025-06-11 03:48:49