葡萄架下的阳光像被筛过的金粉,斑驳地洒在青石板上。闻青端起白瓷茶杯,茶汤澄澈,映出他略显疲惫的眼睛。这是祖父留下的老宅,院子不大,却足够他躲开外面那个喧嚣的世界。
"第三泡了,"闻青自言自语,"味道淡了。"
石桌上紫砂壶嘴还冒着丝丝热气,旁边放着那本翻到一半的《庄子》。自从辞去城市里的工作回到这座江南小城,闻青已经在这个院子里度过了整整三个月。葡萄藤是祖父二十年前种下的,如今虬曲的枝干爬满了整个木架,层层叠叠的叶子将盛夏的酷热过滤成温柔的荫凉。
闻青喜欢这样的时候——没有微信提示音的轰炸,没有地铁里陌生人身体的摩擦,没有上司阴晴不定的脸色。只有风吹过葡萄叶的沙沙声,偶尔还有几只不知名的昆虫在草丛里低鸣。
他闭上眼睛,深吸一口气。茶香混着院子里薄荷和迷迭香的气息,让他紧绷的神经慢慢舒展。三个月前那场突如其来的恐慌发作仿佛已经是很遥远的事情——在会议室里,他突然感到世界在旋转,墙壁向他压来,呼吸变得像吞咽玻璃一样痛苦。
"年轻人,可否讨杯茶喝?"
闻青猛地睁开眼。院门口站着一位老人,灰白头发,穿着件洗得发白的藏青色对襟衫,手里拄着一根看似普通却隐隐泛着金属光泽的手杖。院门明明锁着的,闻青清楚地记得。
"门没锁,"老人仿佛看透了他的疑惑,微笑着指了指虚掩的院门,"我路过闻到茶香,冒昧打扰了。"
闻青皱了皱眉,他确信自己锁了门。但看着老人和善的面容,他还是做了个请的手势。"请坐,正好茶还温着。"
老人步履稳健地走到石桌旁坐下,手杖靠在一旁。近距离看,他的眼睛异常明亮,像是能看透人心。闻青给他斟了杯茶,老人接过,却没有立即喝,而是闭上眼睛深深嗅了一下。
"明前龙井,好茶。"老人睁开眼,"不过水温度高了点,伤了嫩芽。"
闻青惊讶地挑眉,"您懂茶?"
"略知一二。"老人轻啜一口,目光扫过院子,"这地方不错,与世隔绝,像个小桃源。"
闻青不知为何感到一丝不安,老人的眼神太过锐利,仿佛能穿透他精心构筑的平静表象。"只是想清静清静。"他简短地回答。
"清静好啊,"老人点头,"但有时候,太清静了反而让人听见太多不想听的声音,是不是?"
闻青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茶杯边缘。三个月来,他确实每晚都做噩梦——梦见自己在无尽的走廊里奔跑,梦见会议室里所有人的脸都扭曲成可怕的形状,梦见自己站在高楼边缘,风在耳边呼啸...
"您怎么称呼?"闻青转移话题。
"叫我守门人吧。"老人露出神秘的微笑。
"守门人?"闻青失笑,"这不像个名字。"
"名字不过是个代号。"老人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古旧的怀表,打开看了看,"时间差不多了。"
"什么时间?"闻青感到一阵莫名的眩晕,院子里的光线似乎突然变得强烈起来。
老人没有回答,而是抬头望向葡萄架。就在这时,一只蓝色的小鸟突然穿过葡萄藤的缝隙,落在石桌中央。它的羽毛呈现出不可思议的钴蓝色,眼睛像是两颗黑曜石,闪烁着不属于动物的智慧光芒。
"看,平衡被打破了。"守门人轻声说。
闻青还没来得及理解这句话的含义,小鸟突然展开翅膀,发出一声清脆的啼叫。那声音像是一把钥匙,转动了某个看不见的锁。刹那间,整个院子开始扭曲变形——
葡萄藤像活物般蠕动起来,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疯狂生长;石桌和石椅开始移动,在地面上划出刺耳的声响;天空的颜色从湛蓝变成了一种不自然的紫红色,云层以不可能的速度流动着。
"发、发生了什么?"闻青站起来,双腿发软。那只蓝色小鸟飞到他面前悬停,翅膀扇动的频率快得形成残影。
"世界从来不止你看到的这一小片。"守门人的声音忽远忽近,"你筑起的墙开始倒塌了。"
闻青感到一阵强烈的眩晕,他扶住石桌,却发现石桌正在融化,像蜡一样变形。地面开始起伏,如同呼吸的胸膛。他惊恐地看向守门人,却发现老人的形象也在变化——时而年轻,时而苍老,最后变成一团模糊的光影。
"救命!"闻青本能地呼喊,但声音像是被什么东西吞噬了,连他自己都几乎听不见。
蓝色小鸟突然冲向他的额头,闻青下意识闭眼,却没有感受到预期的撞击。当他再次睁开眼睛时,院子已经彻底变了模样——葡萄架延伸向无限高处,藤蔓上结的不是葡萄,而是一个个发光的球体,每个球体里都映出不同的场景:他童年摔倒的操场、大学图书馆的角落、前公司那间让他窒息的会议室...
地面变成了半透明的玻璃,下方是无底的深渊,无数人影在其中漂浮。闻青惊恐地发现自己正在下沉,双脚已经陷入地面。
"不!这不可能!"他挣扎着,却越陷越深。
就在这时,一个熟悉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:"闻青...闻青...醒醒..."
是林雨的声音。他的女友,三个月前被他推开的那个人。闻青拼命仰头,看到其中一个光球里出现了林雨的脸,她看起来憔悴不堪,正对着手机说话。
"求你了,接电话...医生说你随时可能醒来..."
手机!闻青突然意识到自己的手机就在口袋里。他艰难地伸手去摸,却发现口袋里的不是手机,而是一只不断蠕动的蓝色蝴蝶。蝴蝶展开翅膀,上面赫然是他和林雨在黄山上的合影。
"这是梦..."闻青喃喃自语,"必须是梦..."
深渊中伸出无数苍白的手,抓住他的腿往下拉。光球里的场景开始飞速变换,各种记忆碎片像暴风雪一样席卷而来:父亲去世时医院走廊的消毒水味、第一次拿到工资时那家小餐馆的油腻气息、林雨在雨中哭着问他为什么要把所有人都推开的画面...
"闻青!"林雨的声音突然变得清晰,"如果你能听见,动动手指!医生说这是你昏迷的第七天了!"
昏迷?七天?闻青混乱的大脑试图理解这些信息。他记得自己在院子里喝茶,记得那个奇怪的老人,记得蓝色小鸟...但如果这是梦,为什么感觉如此真实?
深渊已经吞噬到他的腰部,那些手冰冷刺骨。闻青突然意识到,自己一直在逃避的不正是这种感觉吗?那种被生活、被责任、被期待拖入深渊的恐惧。他花了三个月筑起这座宁静的小院,不过是为了逃避面对真实的自己和世界。
"不..."闻青咬牙,用尽全力将手中的蓝色蝴蝶举向林雨所在的光球,"我不想再逃了!"
蝴蝶突然爆发出耀眼的光芒,深渊、怪手、扭曲的葡萄架全部被白光吞噬。闻青感到自己在飞速下坠,耳边是呼啸的风声和无数混杂的声音——
"患者血压回升!"
"闻青,我在这里,求你快醒来..."
"脑电波显示活动增强!"
在意识的最后瞬间,闻青仿佛又看到了那个自称守门人的老人,他站在白光中微笑:"有时候,醒来需要先进入更深的梦。"
然后世界归于一片刺眼的白。
更新时间:2025-06-11 03:48:49