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雪扬扬洒洒落下,在外面浅浅地积了一层雪,我知道,这或许是我看的最后一场雪了。
父皇泪如泉涌,拉着我的手,我头晕乎乎的,还是朝他笑了笑。
父皇,李无安怎么会平安呢。
(1)
我是这宫里最不受宠的公主。
母妃是父皇的宠妃,青梅竹马,是父皇三书六礼娶进宫的心上人,因为皇后娘娘娘家的势力庞大,只能做个嫔妃。
而父皇那样宠爱的母妃,在一个雨夜早产大出血,香消玉殒。
矛头指向了我。
我从五个月开始就断奶,父皇安排我住在永安宫,封了个常安公主的名号。
他从来没有来看过我,我被永安宫的李公公抚养长大。
宫里一共只有五个下人,负责膳食的张大厨、管理杂务的李公公、陪着我长大的丫鬟琉璃和两个杂役。
说来惭愧,明明是常安公主,每年却大小病不断,李公公只能常常去请御医来给我诊治。
宫里多是见风使舵的人,父皇不喜欢我,所以这大大小小的宫人也是,请的御医一般都不会来。
一是因为永安宫离太医院很远,来回一趟要许久,二是因为我的身份,有时李公公甚至请不到御医。
可是后来变得不一样了。
雪天,我受了凉,头脑发热的躺在床上,鼻子也堵得慌。琉璃在我旁边守着,李公公焦急地过来,身后跟着一个还没有李公公高的小豆丁。
李公公说,整个太医院只有这位小太医愿意过来。
他着急忙慌的摆摆手:“我不算太医,只是个药童。”
李公公叹了口气:“有这份医者仁心,称声太医,是不为过的。”
小太医有些不好意思,放下药箱过来看我,写药方时打了个喷嚏,小声嘀咕着:“这宫里怎么这么冷?”
永安宫一直都很冷,因为位置在最北边,后面又挨着浣衣局,冬天时内务府分发的煤炭也不多,只够烧一个多月,为了可以烧到开春,每天都是折半用,后来,因为晚上寒冷干脆只在晚上烧,可是白天也很冷。
宫里种了几棵树,有时候我会想要不要把树砍了风干,明年当柴火,毕竟父皇从来不会来常安宫,砍几棵树应该也不会引起注意。
我想了想,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,这些树都是果树,在成熟的季节可以摘果子来吃,食物>柴火,还是不砍了。
(2)
“咳咳……”
我又生病了,因为昨天下了雪,现在外面也在下,纷纷扬扬,像鹅毛一样轻飘飘地落在地上。
雪花很好看,可是我不喜欢冬天,因为一下雪宫里会变得刺骨的冷,雪化后宫里也会变得很潮湿。
打扫积雪时整个永安宫的雪都是琉璃他们做的,我想帮忙,但是李公公会说我身子不好,不能干这种活,在旁边看着就行。
我总觉得他们辛苦。
这次来的也是小豆丁,我在想是不是他也吃不饱,他比我还矮一截。
他的脸颊被路上的寒风刮得红扑扑的,看起来很好笑,可是我声音哑了,笑声变成了鸭子一样的声音,所以我只笑了一会儿便安安静静等着小豆丁给我检查。
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李公公他们去外面扫雪,宫里只有我们两个人,虽然我声音是哑的,但我还是想问问。
“柳书川。”小豆丁冷得鼻涕都出来了,却还是咧着口大白牙朝我笑笑。
柳书川,我心里默默地记住了这个名字。
“你下次还会来吗?”冬天已经过了一半,不出意外的话,我应该还会再病一次。
“会,”柳书川一边收拾东西一边说,“我不来的话,他们也不会来,所以我会来。”
“你进宫多久了?”说实话,我不想让小豆丁走,因为他是除了李公公他们第一个跟我见过三次面的人,在宫里待久了的人,只要知道了关于我的事,就不会愿意再靠近永安宫。
皇上漠视、皇后厌恶的公主,人人避之不及,又有谁会在乎?
人命如草芥,我本该知道的。
“一个月吧,我还有事,先告辞了。”小豆丁背起药箱急匆匆地走了。
我不想叫他柳书川,想叫他小豆丁,因为这个外号是我取的,独一无二,可是我只有心里这么叫,因为我害怕如果他不喜欢的话,他也不会来看我了。
(3)
不出意外,我又病了,活了十几年,生病的时间我好像都能猜到,头照样是昏沉沉的,好像有人在敲打我的太阳穴。
我在等小豆丁,可李公公告诉我小豆丁犯错被关了禁闭,没有太医过来。
医者仁心是李公公以前教我的成语,可是他们为什么因为远就不来看我呢?
我知道其实不是因为远,只是有点难过,因为我害怕这件事后,连他也不会再来——
我总觉得,他关禁闭是因为我。
他在第二天来宫里找到我,明明是很冷的天,小豆丁却提着药箱跑得满头大汗,他盯了我许久,低下头:“我知道你的事了。”
我愣了一下,柳书川大概以为是提及我的伤心事,赶紧摆摆手说着:“那不是你的错。”
我知道那不是我的错,我也从来没有把这件事当成我的错,所以我不喜欢父皇,他明明知道是皇后害母妃早产,却畏惧皇后娘娘的势力,把罪责全怪在只有四斤八两的我身上。
“柳书川,你昨天受罚是因为我?你下次……还会来吗?”
我不想叫他小豆丁,他来不来这种事也无所谓了。
因为我发现,或许是太久没有人来宫里,我竟然对他产生了依赖。
“我会来的,”小豆丁眼里闪着光,“我以后要当一个很厉害的太医,你生什么病我都能看。”
我笑着朝他挥手,其实我想哭,同时我也知道,不能在他面前哭。
(4)
春天,我听说有一种东西叫“春困”,其实我现在就很困。
我想出门,但是以前小时候出门总是会被人嘲讽,说我克死了母妃,宫里的下人也对我避之而不及,比我位分高或者认识我的同辈会说我不懂礼数。
他们好像都不知道真相,可我知道。
只是告诉我这件事的人是个秘密,不能说。
长大后我很少出门,但永安宫像是一座牢笼,我总感觉再不出去,似乎就永远离不开这个地方。
我从侧门偷偷溜出去,反正李公公他们要忙宫里的事务,不会太注意我这个病秧子公主。
外面的景色确实比永安宫里的好看,绿枝吐出新芽,花园也有好多好看的花,池塘水也很清澈,还有锦鲤在里面游动……
如果不遇到静安公主那就更好看了——她是皇后的女儿。
她身上有和皇后一样的刻薄蛮横,嫉妒心极强,因为她是皇后女儿,所以东西全要独一份,幼时父皇罕见地赏赐过我一对珊瑚盆景,她宫里已经有许多珍贵珠宝,却还是派人偷偷给我砸碎,只是不巧被我撞见。
想来她是没有理由嫉妒我自身的,毕竟我又瘦又羸弱,身上的衣裳、首饰比她身边的丫鬟好不了多少。
“你是哪个宫的丫鬟?”李雅乐睥睨着我,语气里有着淡淡的不屑。
我知道,不能告诉她我是常安公主,会吃亏。
“永安宫。”我也想到她会把我当成丫鬟,她上次见我还是在六岁的时候,现在十五,九年的时间,认不出也正常。
“永安宫?”她拔高了声音,嘲笑道,“就是那个永安公主?啧,怪不得这么瘦,也没有什么教养,还不懂规矩。”
我想反驳她说错了我的封号,又觉得她是有意为之,便没有再说什么。
“没教养”“不懂规矩”大概是在责怪我没有向她行礼,可是我比她大一岁,说起来她还得叫我一句姐姐。
李雅乐朝我翻了个白眼,她的丫鬟也略带讥讽地上下打量着我,似乎在永安宫做事很惨。
也确实,我自然是明白,惹恼了皇上,所以宫殿不好,伙食不好,生活不好,得到的差事自然也是不好的。
我快步向御花园走去,她们不屑于拦着我,正合我意。
我和小侯爷还有约定,可不能失约。
(5)
到了约定的地方时,我远远地就看到了祁善,比记忆中更成熟一些,也更高了。
这次他没再蹲在地上,而是靠墙而立,看见我后有些惊讶,笑嘻嘻地打趣:“你们宫里管得真严,等了你好久,出来不容易吧?”
我点了点头。
是的,在他眼里,我也是个丫鬟,因为没有人会在意一个不出宫门的公主的长相,也不会深究一个在宫里穿得像丫鬟的人究竟是丫鬟还是公主。
认识他是机缘巧合,五年前我也是今天偷偷溜出来,刚好碰上陪爹爹进宫的小侯爷,他那个时候正无聊的用树枝捅地上的蚂蚁窝。
看着不断逃窜的蚂蚁,我起了恻隐之心,因为我觉得我和它们有点像,弱小可怜,被人欺负也没有办法反抗。
“喂,你别这么做了,蚂蚁建巢穴很困难的。”我走过去制止住他。
他抬起头,看清楚我的打扮,问出了那句话:“你是哪个宫的宫女?”
“永安宫的公……?”我有些不确定,我想说我是公主,但是看他的样子应该不会相信,便没有解释。只是郁闷地想,我的打扮很像宫女?
不过如果反驳说不是宫女而是常安公主,偷跑出来被告发是要受罚的,我又有点庆幸那些贴身丫鬟的衣裳比较好看,转念一想自己的衣服首饰和丫鬟一样,又有点难过起来。
“永安宫?”他听到后也是怀疑的语气,随后小声地嘟囔一句,“没听过啊?”
我有些生气的反驳:“你又不是把整个皇宫都逛遍了。”
“永安宫的丫鬟这么暴躁?你们宫里住的是妃子还是公主?我今天就去跟她说你不做事还在花园里到处跑。”
他听起来好像在威胁我,但是我知道他不会,因为我已经看出来他在憋笑,估计是想逗逗我。
我摇摇头:“你告状我也不怕。”
当我正骄傲地摇着头时却发现了正在找人的李公公,我觉得不妙。
“我得走了。”当我跑走时却被一把抓住了袖子。
“小丫鬟。”祁善把我拉了回去,还想说什么。
我用力抽了出来,边跑边说:“你话不要这么多,我真的要走了,有缘明年的今天再见……或者后年、大后年,不过只有这一天。”
(6)
一开始我是没把这个约定放心上的,因为我和他不过一面之缘,话也没说几句,没必要每年的今天都来等我。
这句话本身就是个托辞……
我连永安宫都出不去。
一年、两年、三年……我有时候会想他会不会真的在花园等我,又觉得他没必要遵守这个约定,我不知道答案,也不知道他是否在等,但是我知道对于这个约定,我必须给一个结果。
只是我没想到我真能看到他,我想,他应该真的践行着这个约定,我只出来过这一次,其余四年他不可能知道我一定不会来。
把他当成朋友的原因很简单,他不认识我。
“你上次跑那么急,是偷懒被抓住了?”祁善笑嘻嘻的问我。
“差不多。”我叹了口气,他如果知道我是常安公主又会是怎么样呢?会笑着说不是我的错?还是会离开?
算了,他现在不知道就好,我也并没有打算和他当很久的朋友。
“小丫鬟,你叫什么名字?”他似笑非笑地盯着我。
“琉……璃。”我有些迟疑地吐出了这个不属于我的名字。
“小琉璃,你们宫里那位都混那么惨了还管你们这么严?”祁善语气淡淡的,看向我的眼神却满是温柔和心疼。
“是很惨,可是没办法,常安公主也不想。”我坐在石凳上玩着石子,叹了口气,没想到这几年,他也知道了宫里那位不受宠的公主。
“常安公主过得确实很惨,被关在宫里,身体也不好,常安宫夏暖冬冷,夏天没有冰,冬天没有炭,”我顿了顿,“我都心疼。”
我看着祁善脸上复杂的表情,良久他才叹了口气:“辛苦你了,不过也是,你们宫里丫鬟没那么多,规矩应该也没怎么教,不然也养不成你这样的直率性子,想想上次你过来把我手拉开,那生气的表情,还真挺可爱的。”
其实永安宫里最不懂规矩的是我,琉璃她们明明把尊卑看的很重,原来编胡话在外人眼里会变成这样。
“只是啊,等了五年你才出现,每年今天我都要找个理由进宫,不过幸好,今年又见到你了。”祁善看着我,笑得很开心,我不知道他为什么那么高兴,明明我们才见一次面。
“小侯爷,你说这宫里,真的好吗?”我抬头望着天,“身份高低这些东西真的有那么重要吗?”
“这个世界上,哪里有不看重身份的呢?”祁善看向我,又转过头,继续说道。
“就像我,侯府的嫡子,对别人纨绔恶劣,他们也只能敢怒不敢言,我不知道你是否知道外面人对我的看法,但是说实话,我有时候并不想那么做,只是有些人可以对自己的家人、对自己同等地位的人凶相毕露,对于身在高位的人却是恭恭敬敬,我…”他顿了顿,“有些看不惯。”
“我有时候不喜欢我的身份,因为在我身边的人很多都是攀炎附势,只有寥寥几个真心好友,可当我看到一些人因为身份低下而被欺负时,又好像突然有点庆幸。
所以琉璃,当你用生气的眼神盯着我的时候,我就知道,你和别人不一样,当我捅蚂蚁窝时你制止我时,有很多我以前没有的勇气,因为那些比我身份高的人我也不敢去指责他们做的错事……
说起来,我自己也是我看不惯的那种人。”
“所以啊,我从小就想出宫。”我撇了撇嘴,话虽这么说,可我大概一辈子都不能离开这个地方。
他有些吃惊:“你一直都在宫里?”
我自觉说漏了嘴,低下头:“我娘亲是宫里的宫女,我一出生就在宫里,没有出去过。”
“你的娘亲是个什么样的人?”祁善看向我。
分在了永安宫那种地方,琉璃的娘亲应该也只是一个普通宫女?但是宫女被发现这样的行为应该会被处死的,难道……
我不知道怎么告诉他,因为我没见过娘亲,而且我不会撒谎,便摇了摇头:“我没见过我娘亲。”
他重重的叹了口气,他好像大概能猜到为什么琉璃分配在永安宫的原因,琉璃的母亲因为违反宫规而死,可能有嬷嬷觉得可怜收养了她,所以才一直都在宫里长大,而因为无权无势,分在永安宫也确实是理所当然的事。
“你想出宫吗?”他看着我,眼里闪烁着光。
我想出宫,我心里说。
如果能够出宫,如果没有常安公主,那李公公和琉璃他们应该就不用继续过着那样的日子。
我觉得,这个宫里是不缺我的,一个病殃殃的公主,因为我的原因,连带着宫人也只能拿最低的俸禄,自身拿不出什么赏赐,生病时请不来太医,只能用模糊的眼睛望着窗外,想着会不会死在这场病痛里。
“我想。”我点点头,心里却有另一番盘算。
“好,不过只有今天一天,你可以和你们公主借个由头不在她面前露面吗?”他朝我笑着,笑得很温柔,其实我并不知道他为什么只见过我一次,却好像和我有多深厚的情谊。
我不懂,我和别人有什么不一样。
(7)
“可以,公主现在在休息,她一般会睡很久,应该晚上才会醒。”我吞了吞口水,有些底气不足地说着这个谎言。
他让我先躲在一座假山下面便离开,不久后他带来一辆马车,从马车上跳下来,说要带我出宫。
我有些期待,又有些对未知世界的害怕,我甚至连永安宫都没出过几次,而现在我要出宫了,李公公会不会发现?想到李公公沧桑的脸,我暗暗下定决心。
在祁善的掩护之下,我坐在轿子里和他一起出了宫,听到侍卫放行的声音时,我心里没由来的松一口气,我离开那个地方了。
连永安宫都没出过几次的常安公主,离开皇宫了。
外面传来很多人的声音,好像很热闹,我想,其实我不懂什么叫热闹,但李公公说,人很多就是热闹,就像宫中的大小宴会,那叫一个热闹非凡。
我没参加过那些宴会,也想象不出李公公形容的场面,但我觉得,现在就是热闹。
“下轿吧。”祁善看向我,我正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轿子对面发呆,他觉得有些好笑,也相信我说的没出过宫的话,比起兴奋地指着外面,这样不知所措的确更符合我的性格。
跟着他木愣愣地从轿子里走下,他让马夫先回府里,而后便一直看着我。
现在的我才有已经出宫的实感,我已经站在宫外的路上,周围是形形色色的行人,有人推着小车,车上有很多我没见过的东西,也有一些在屋子里,摆了好多东西,有吃的,也有首饰和用的。
“傻了?”
祁善在我眼前挥挥手,我转过头望向他:“我觉得很新奇,我没见过这些,那个圆圆的饼、那些好看的首饰和瓶子,我都没见过。”
这些事物,在我一成不变的十六年里都没怎么见过。
小小的公主只是在那个方方正正的盒子里,一年四季生着不同的病,在榻上数着窗外树上桃子有几个、夏天天气热,但宫内潮湿,被蚊虫叮咬得满身疤痕、季节交替时只能穿着旧衣,冷得打哆嗦的可怜姑娘。
那样的首饰我五岁的时候见过,后面就再也没有,偶尔李公公会带几支素簪回来,吃食分得也不多,特别是夏天,放几天就会坏掉,我也没闻过这么香的味道。
“怎么哭了?”他紧张起来,想替我拭泪又觉得不合礼数,只是他知道,她过得似乎并不幸福。
我眼里噙着泪,有点想哭,可我不知道是为什么,因为没见过这样的景象?因为我是公主却过得惨惨戚戚?因为我觉得连累了琉璃他们?还是对皇宫的不舍?
“想不想吃刚刚那个饼子?我给你买?不哭了好不好?”他低下身和我平视,语气很温柔,似乎在哄一个孩子。
我吸吸鼻涕,点点头:“想。”
“不哭了,今天出来,你喜欢什么我都给你买,以后我们还会再见面,我也可以从外面给你带新奇的小玩意儿,嗯,就这样,笑一个,你笑起来很乖的……哈哈哈,不是苦笑啦。”
他的话把我逗笑,我擦干眼泪,他便带着我去买那个很香很香的饼。
“好吃吗?”他垂头看向我。
我点点头:“好吃。”
一路上,我见到许多我没见过的新奇东西,他也告诉我许多一些从前不知道的事。
外面的食物需要用银子来买,银两够多,就可以买很多很多东西。
我们吃的大米是从田地里种出来的,从一颗小小的种子,然后发芽,长大,挂上穗子,再变成稻谷。
我见到我没见过的风景,看到了稻田,高山,溪流……现在正是种稻子的时候,农人在田里插秧,背弯弯的,山也很高,感觉爬上去会很累,溪水和宫里的水看起来也不一样,好像更清澈一些,还有人在岸边浣衣。
一切事物于我而言都很新奇,祁善给我买了很多东西,泥巴做的娃娃,看起来像桃花的糕点……还有很多很多,我的手都已经拿不下,我在想,拿着这么多东西,下一步怎么实施计划?
“噗……”
我听到头顶传来一声低低的笑声,抬头是他看着我在憋笑,我不知道他在笑什么,但是我很感谢他,如果他过两个月来找我,我可以把宫里的桃子分给他吃……李子也可以。
“你真的……”祁善见我发现也不再忍着,笑得很开心:“木木的,有些可爱,我还一直在想你什么时候会说把东西让我拿,结果一个人拿这么久,很重吧?眉毛都皱成线团了。”
“谢谢你!”
我把所有东西一股脑放在他手上,心里有几分轻松,又有几分提心吊胆。
他用一只空出来的手轻轻摸了摸我的头发,没再开口。
“我想吃……那个。”我指向不远处一个摊位上的糕点,有些心虚地开口,快了,就快了。
他看起来很开心,眼睛笑得眯成一条缝:“这还是你第一句说主动要吃什么呢,走吧,我们去买。”
“我累了,你去帮我买吧?”我眨眨眼睛,吞吞口水,等着他的下一句。
“好啊,在原地乖乖等我,我马上过来。”
(8)
我看着他离摊位还有一半的距离,深吸一口气,向另一边的街道快步跑去。
风声呼呼的在我耳边,我从来没这样跑过,有种和风擦肩而过的感觉,有点奇妙,只是跑着跑着,我又想,我后面该去哪里?离开了宫里,我能去哪里?
祁善比我想的更早发现我不见,我听到他在身后叫着我的名字:“琉璃!”
窜进无人的巷子,我大口呼吸着空气,躲在了墙壁的一角,我觉得很对不起他,他对我很好,可我想离开那个地方,因此利用了他。
如果没有常安公主,李公公他们应该会调到别的宫里吧?好处应该是比我在的时候多的,长大后没有人见过我,食材、炭火和布料都是李公公他们去领的,也没有人来过永安宫,只有我们六个人在宫里。
我离开的话,李公公就不用在一年四季都步履蹒跚地去找太医,琉璃也不用跟着我受苦,还有张师傅,小柿子他们。
他们还可以说琉璃是公主,这样,六个人用的东西可以分给五个人,虽然没多多少,总归好一点。
我觉得,我不在宫里,是最好的。
祁善的声音还在周围响起,似乎是不甘心一般,他不断呼喊着我的名字。
“琉璃,我知道你没跑远,也知道你不喜欢宫里的规矩……琉璃,要是永安宫少了宫女,名册上没有的话被查到,整个永安宫的人都要受罚的……
琉璃,我可以让你堂堂正正的出宫。”
听到他的话,我一惊,才发现自己是这样的没有常识,是啊,宫里这么大,怎么会没有所有人的名单呢,如果没有名单,不就成了来去自如的地方了么——
像我想的一样,我以为就是这样,却发现没这么容易。
所以,我离开宫里,非但不能让李公公他们好过,反而会得到责罚。
我不想这样。
(9)
虽然不知道应该怎么面对祁善,我还是走了出去,比起祁善,我更担心他们会不会发现公主不见了而受到责罚。
“我……”见到他脸上大汗淋漓,我竟有些羞愧,低下头,语气嗫嚅,“我太任性了。”
似乎是想摸我的头,但他手上拿着许多东西,无所谓地笑笑,替我开脱:“宫里那样沉闷的地方,我也不想待。”
“我……”其实我不明白,他为什么对我这么好,我们除了五年前那一次根本没见过,一面之缘,他却不担心我骗他。
“你为什么……对我这么好?”犹豫许久,我还是问出口。
他还是笑:“我说了,我喜欢你的率真勇敢,喜欢你无畏抗争的精神,而且,你愿意相信我,不怕我把你卖掉,我才应该问问你,为什么相信我吧?”
“你怎么不问问,我可以用什么方法让你出宫?”他话锋一转,眼里有一丝兴味。
我摇摇头,经过他的一番话,我害怕会连累到李公公他们:“我不想出宫了,我想回宫里。”
兴味变成失落,但他还是强打精神:“好,那我们就回去。”
偷偷回到宫里时,我把所有东西都藏了起来,害怕被李公公他们发现,不知道为什么,一想到会和李公公他们分开,我又没有那么想离开,其实我知道,我一开始就舍不得,只是误以为离开会让他们过得更好。
就连离开也只是我的临时起意,我不知道走后应该去哪里,做什么,我的身体也很差,离开这个地方,或许也没有办法求得生路。
(10)
今天,我在永安宫门口,竟然看到了父皇,他坐在高高的轿辇上,从这条路经过,虽然好久没见,但我还是一眼认出了他,可他没有分给我一个眼神,就这样消失在转角。
我不想哭的,可是我忍不住。
他们都传娘亲与父皇相爱,可娘亲死后,所有的爱似乎都消失殆尽。
上次和祁善出宫时,我见到街上的男人女人大多都牵着自己家里孩子的手,他们都小小的,脸上泛着笑,有些则是想买东西但爹娘不同意,在地上撒泼打滚。
我没有可以撒泼打滚的权利,也没有可以撒娇的怀抱,有时候,我甚至觉得,李公公才是我的爹爹,他为我费的心,比父皇多得多,每次我伤痛发热也是李公公拖着病腿跑上跑下。
可让我这样在宫里待一辈子,我不愿意。
李公公已经很老了,琉璃年岁渐增,等到了年纪也会出宫,还有其他人,可能也会被调走,想到比现在还冷清的永安宫,我只觉得后背发凉。
(11)
“琉璃——”
我听到有人小声的呼唤,回头,是祁善在院子的另一边朝我轻轻挥手。
“你……”
我以为我已经兑现了和祁善的诺言,从此不会再有交集,可他却偷偷地来了永安宫。
我把他扯进林子里,捂住了他的嘴,怕被人发现,我只能恶狠狠地小声问着:“你怎么在这里?”
他似乎猜到我会这么问,用食指抵住我的嘴,恶趣味地笑着:“我可是个纨绔公子哥。”
说完自己却没忍住笑,然后解释道:“好吧好吧,是因为我还想见你,但是我们没有约定时间,所以我来找你了。”
“我……”我低下头,没想过还会和这位世子有关系,“我还要照顾公主殿下,没时间。”
“我可以等你,等到你有时间,”似乎是见我兴致不高,他从袖子里拿出一个东西,“糖葫芦,给你带的,我记得你上次看了好久。”
我想,要不要告诉他我的真实身份。
“其实我……”刚想解释时,李公公便从远处慢慢过来,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,把他拉到了林子更里面。
“那是你们的管事公公?”他看着李公公,嘴角勾起一抹笑。
我点点头附和:“嗯嗯。”
等到李公公完全走开,我才松了口气,看见眼巴巴看着我的祁善,实在拗不过,只能告诉他:“下个月五号,还是在御花园。”
见他似乎还想聊什么,我松开了手:“我要去忙了。”
(12)
这次偷溜出去,我带了宫里熟了的桃子过去,祁善这时坐在石凳子上,正无聊地把玩着一只玉镯。
我刚想叫他,却见李雅乐从转角出来,见到祁善,她眉头一皱:“今天侯爷好像没进宫吧?小侯爷有事?”
“有事,”祁善挑挑眉,“我找皇上有事。”
李雅乐没忍住笑出声,看到他手上的镯子,更是明了心中猜测:“小侯爷那镯子像是女子戴的,不是找父皇,是找……”
她左右环顾一圈,随即发出一声嗤笑,意思不言而喻。
祁善笑得有些邪恶,点点头:“是啊,送你的,再说娶你。”
她白了他一眼:“我可不嫁纨绔公子。”
祁善笑了,只是笑意不达眼底:“我也不娶刁蛮公主。”
“你!……”李雅乐似乎是觉得被戳中,气急败坏地想反驳,似乎又觉得失了公主身份,只能愤愤离开。
等了一段时间,我见她是真的走了,才慢慢出去,他见到我有些欣喜,把镯子递给我:“送你的。”
看着手上质地细腻的镯子,我一时有些呆住,我猜到可能会送给我,但同时我也知道,这个镯子价值不菲。
“我不能收。”我把镯子推了回去。
“为何?”他有些纳闷。
我咬着唇,想着应该用什么理由推脱:“我不喜欢……”
祁善显得有些难过,低下头后不知道想了些什么,而后又抬起头:“没事,那我们去做你喜欢的事。”
“我……”我想把袋子里的桃子拿出来,但还没来得及就被他拉走了。
(13)
他又把我带了出去,不过还好,我知道李公公今天会出去办事,琉璃他们对我很放心,不会怀疑我乱跑。
他今天穿的相较于以前朴素许多,他问我:“你想做什么?”
像是为了作保证,他张开一只手:“想做什么都可以。”
“我想……做那个,”我指着一位正在浇花的夫人,“也想下地种菜。”
“哈哈哈,”他轻笑着,“也就是你的想法是这样的,不过没事,虽然本……我没做过这些,但我们可以试试。”
“可以不说出你的身份吗?”我知道侯府嫡子个极高的身份,就连李雅乐对他都没有那么蛮横,让一个百姓知道,或许就会变成他口中的“敢怒不敢言”。
他笑得更大声了:“可以啊,我就知道,和你一起会很有趣。”
我们到城外,农人们正佝着腰种着稻谷,他朝其中一位问着:“大伯,我们可以来帮你种地吗?”
大伯皱眉,不明所以地看向发声处,是一个女孩和男孩,看着像是夫妻俩,两个人都白白嫩嫩的,看着和他们这样的农民不愿意,不知道他们为什么提出这样的要求,摇摇头。
“耶,别个帮忙你都不干?”另一位阿公朝我们挥挥手,“他不让你们做,你们两个可以帮我干,刚好我也累到了。”
“好!”祁善答应下来,回头看向我,“虽然没做过,但我以前。”
“诶妹子,你那个栽得好浅,苗苗怕是要死哦。”
“你还是,你栽那个也不得活,你们在家里不做农活哇?”
(14)
“耶耶耶,又栽这么深了,深了也不行。”
“……”
听着这样的唠叨,祁善心中有几分不快,深吸了口气,抬头时想看她的反应,却发现她笑得很开心,问着:“这样可以吗?”
“可以,这样苗苗才会活嘞。”
听着老伯的肯定,她笑得更开心了,他便也低下头认真栽起来,想得到老人的肯定。
“好了好了,你们还是插了这么多,谢谢了哈,旁边路上有枇杷,是我们屋的,摘些去吃嘛。”老伯休息完,重新回到地里,指着道路旁的枇杷。
……
这一天我似乎知道了更多的事,我们去了田野间,我终于见到那些在马车上远远看到的菜,也像帮助老伯一样帮了一位阿婆的忙,她请我们去她家吃了中饭。
我第一次见到这么新鲜的菜,上面还滴着水,也是第一次吃到不是宫里的饭,阿婆是一个人住,儿子儿媳在城里做生意,老伴已经死去,她守着这老屋。
听着阿婆滔滔不绝地说着她年轻时候的事,我在一旁附和,也确实好奇这些,她应该也很寂寞,只是我们是不一样的寂寞。
我们道别时,她去地里摘了几颗菜送给我们,又找着家里能够送人的东西,轻轻抚摸着我的手,似乎是觉得很重要。
我想,应该很久很久没有人看过这个婆婆。
看过这外面的天地,我愈发觉得那永安宫,像是一座牢笼,而我是笼中鸟,发出再嘶哑的声音,也不会有人听到。
虽然很想要,但我还是把桃子枇杷还有菜都给了祁善,我带不回宫里,带回去李公公也会问它们的来处。
当我回宫时发现空无一人,心想,完了。
(15)
我赶紧出去寻着他们,找了一段时间,终于在一处院子见到了李公公,他看见我,脸上十分惊讶,惊讶之余又有几分气愤,可最终都化为了无可奈何。
“你去哪里了?”他看见了我衣服上的泥。
我扯着谎:“我觉得永安宫太闷了,出去逛逛,结果掉进了一个很浅的湖里。”
“唉……你回去换衣服吧,我去找琉璃他们。”他叹了口气,没有说我什么。
“我想一起去……”
“回去换衣服。”李公公脸上多了两分愠色。
(16)
“咳咳咳咳咳……”我又生病了,但我不后悔昨天做的事。
李公公看着我的样子摇摇头,还是为我请来了大夫。
我看着面前的太医,有些面熟,但又感觉没见过,他检查完我的身体,在药方上写着字,问我:“你怎么不说话?”
“你……是新来的太医?”我也没听过这个声音。
“嗯?”他写完后转过头,似是不解,想了想又笑道,“起码要过几年才能做太医,不过他们解除了我不能行医的禁令,可以帮你看病。”
“你是柳书川?”
他点点头。
半年不见,他的变化有些大,长得更高,也长变了,细看还是能看出来是以前那个柳书川。
“你昨日又受凉了?现在换季,可要小心些。”他叮嘱着。
我目不转睛地看着他:“感觉你变稳重了。”
“太医院可不收不稳重的人,”他开着玩笑,故意在最后板着脸,“或许我明年考过了就成太医了,没考过……我会更稳重。”
我抱着肩膀,装出很冷的样子:“你好会说笑,这种话应该去雪山上说。”
“哈哈哈哈,半年没见,你也变了,”他没忍住笑出声,“和一开始见你的时候不同了,是因为什么?”
这话倒难住我了,因为见过了外面的风景?也亲身体验了劳作,脚踩进泥地里时,我竟然有种安心感,似乎我只是个普通的农家姑娘。
我很喜欢那种感觉,可我不知道怎么形容,也不能告诉他我出过宫。
“因为我见到了以前没见过的东西。”
柳书川看着眼睛亮晶晶的女孩,虽然不知道她见到了什么,但一定不同寻常。
(17)
八月十六,我又长了一岁。
宫里的桂花开得正好,香味浓郁,我喜欢桂花,也很喜欢八月。
这段时间里,祁善又偷偷带我出过两次宫,虽然我告诉了他有次差点被李公公逮住,他不好意思地笑笑,说:“那下次早点回去。”
我也喜欢田间生活,似乎每个月份,农人都有自己的事要做,每个月的时蔬都不同,种下它们的时间也不同,八月是很多农作物的收获时间,以前我不知道,但现在我好像更喜欢八月了。
和祁善出宫的两次他也带我去了田野间,第一次是我看到许多我没见过的好看的花,祁善告诉我,那些都是野花。
野花也很好看,不比专人种植的花差,有种自然生长的漂亮。
第二次是夏至,外面很热,他本想带我去其他地方游玩,但我想去村里,任何村庄都行,他无奈,带我去了离京城最近的村子。
村子里的房子都是疏疏落落的,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事要做,路过的人偶尔会看我们一眼,但又匆匆走过忙自己的事。
我记得上次的婆婆也住在这个村子周围,便带着祁善去找她,祁善有些犹豫:“我们没带什么东西……”
“我觉得,只要有人陪婆婆,再帮婆婆做点事,就是最好的了!”我转过头,斗志满满。
婆婆没想到会又看到我们,激动地放下了手里的东西,朝我们过来:“你们又来耍了?”
“是啊,婆婆!”我大声回应着。
我们帮婆婆背了几捆柴回家码着,做了些能做的事,婆婆一直叫我们歇着,我只是对她笑笑,做完后我给婆婆捏肩膀,以前李公公累的时候我就会这样做。
婆婆很开心,问我们是哪里人,我支支吾吾,说是京城住的,出来玩玩。
晚饭,婆婆把家里的鸡杀了,给我们炖了一锅鸡汤,很鲜美,不知为何,我觉得我和这位婆婆很投缘,我喜欢听她说她以前的事,祁善似乎是被我感染,一改往日的不适应,也饶有兴趣地听了起来。
婆婆本不是京城人,是嫁到夫家后到这里的,她的爹娘也已经离世,她说,她们那一辈的兄弟姊妹都死了,只剩下她。
现在儿子儿媳在京城做生意,也不常回来,村里没什么人愿意听她这个老婆子念叨,所以才觉得孤独。
离开前婆婆又从家里找出很多东西想要送给我们,我摆摆手:“婆婆,太多了太多了。”
“你们以后还来不诶?”她浑浊的眼里透露出一丝希冀,可我也不太清楚,我不想婆婆盲目的,日复一日的等待。
我心里明白,祁善带我出宫也很不容易,他也有自己的事,等祁善以后娶妻生子,我依旧在宫里,也见不到婆婆。
祁善笑着捧着婆婆的手:“会的,我们有空还会来的。”
回宫的马车上,我有些纳闷:“我以后应该出不了宫几次了。”
“不管能不能再见,对于她而言,应该也是种盼头吧。”祁善看着我,轻轻叹了口气,“琉璃,你今年几岁了?”
“十六。”
“离出宫是还早……”他思考着,但却没说什么。
想了想,我还是打算坦白:“我……出不了宫。”
“为什么?”他眼中满是疑惑。
“我不是琉璃,我是常安公主。”我闭上眼,不敢直视他。
他会说什么,又会做什么?
(18)
祁善似乎是意料之中,我听到一声轻微的笑声。
我抬起头,他还是之前的表情:“我猜到了。”
见现在疑惑的是我,他解释道:“我就是今天有预感的,常安公主可不会每次都刚好要在床上躺一整天,一天都不叫丫鬟,而丫鬟也心大得觉得公主不会找自己——除非你就是公主。”
你不生气吗?我心里问着。
“你现在告诉我,知道你是那个不受宠爱的公主,我也心疼,”祁善摸着我的头,“不过还好,你告诉我了。”
……
“公主……”
听到有呼喊声,我回过神,发现是柳书川,他提着医药箱从院子里小跑进来,气喘吁吁地问:“没记错的话,你可是今日生辰?”
“嗯。”我点点头,以前他来看病时,闲聊说过这些。
他有些疑惑:“你的生辰……宫里不会举办生辰宴?”
我瞥了他一眼:“都这么不受宠了还在乎生辰宴吗?办了才奇怪吧。”
柳书川打开药箱,从药材下拿出一根用布包着的桂花簪子,递给我,我莫名觉得他有些拘谨。
我拿过来后,他似乎松了口气。
“愿你生辰吉乐。”
我朝他笑笑:“你能偷偷过来见我已经很好了。”
柳书川离开后,中午李公公给我做了一碗长寿面,每年他都会亲手为我做长寿面,即使没有生辰宴,我也是很开心的。
琉璃给了我一个新的荷包,我抱着琉璃,知道这是她亲手绣的。
这样的日子,似乎没有那么糟糕。
(19)
从这之后祁善再也没有来找过我,柳书川来的时间也少了,以前会借着给我看病的由头过来,这两个月除非我真的生病,其它时间他都没来过,即使来了,话也很少,可我问,他却说没什么。
宫里最近似乎是要办什么宴会,即使是在永安宫我也能听见外面宫女太监们交谈的声音,只是听不明白话的内容。
看着长得正好的梅花,我想这个月到底是谁的生辰,还是父皇要纳妃?妃子的生辰?思来想去没有结果,我问了李公公。
李公公叹气:“是朝国使臣,朝国国力强盛,现在过来,不知是敌是友。”
“最近发生了什么事吗?”听李公公的话,我总感觉有深意。
“我国与硫骞国上个月交战,硫骞惜败,两国大伤,朝国如果要站我们这边,肯定是有调教的,如果不是我们这边,那就是示威了。”
我有些惊讶,还不知道里面有如此深的原因,虽然我不懂带兵打仗,但我也清楚,要寻求帮助的话,肯定要付出代价。
反正也不会让我参加这种宴会,我无聊的折下几枝梅花,插进宫里的花瓶里,从这个月开始,又要变冷了。
(20)
李公公说是今天举办宴会,大部分的宫女太监都去帮忙,所有整个宫里空落落的,天色暗下来,我在窗前望着远处亮起灯光的地方。
琉璃走进来,见我望的出神,给我披了一件斗篷:“公主,窗边冷。”
“琉璃,你是不是还有九年出宫?”我轻声问着。
琉璃点点头:“是。”
……
有些落寞。
现在祁善和柳书川都不来了,以后应该也不会再怎么来,琉璃还有九年出宫,那余下的几十年……
因为见过外面的景色,我的确产生依赖了,我也终于知道了我心里一直在寻求的东西——自由。
我想在田野间奔跑,大笑。
能有一对普普通通的父母,或许我们会为了生计奔波,或许爹娘会不喜欢我,但我想,现在不也是不喜欢。
我有些迷茫,因为我觉得我不可能获得自由,就像祁善说的,宫里会查人口,出宫也困难,只是因为祁善的身份,侍卫才放行,如果常安公主真的不见,即使一段时间没被发现,总有一天会露馅。
他们走后,我又有些忧伤。
“踏踏踏踏。”
我听到永安宫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,我走到另一侧窗,看到几个太监进了永安宫的院子,为首的太监抓住李公公,尖声尖气地说:“皇上要见常安公主。”
李公公有些警觉,退后一步:“你们……”
皇上要见我,的确稀奇。
“我们是皇上派来的,想抗旨不成?”为首的太监恶狠狠地盯了李公公一眼,我看不下去,下了楼,告诉他们:“我就是常安公主。”
李公公一直朝我摇头,眼里含着泪。
“如何证明?”他狐疑地看着我。
我拨开袖子,露出手臂上的胎记,他才点头带我离开,我回头看李公公,他似乎很难过,一直看着我,直到我消失在转角。
在宫里七拐八拐,我终于见到李公公说的宴会,席面上摆着许多吃食,很香,装饰也十分华丽,大家都坐的很端正,目视着我一步一步向前。
我觉得,这样的场景,没有宫外热闹。
我也看见了祁善,他坐在下面的位置上,我从他身边路过,他眼神复杂的看着我,眼里也含着眼泪,很快又被他擦干,朝我露出一个苦笑。
我有种不好的预感,同时我也清楚,就算我不出来,也会强迫我出来。
最中间坐着皇上和皇后,我看着所谓的父皇,他的眼底,似乎也藏着几分忧伤。
太监的声音依旧尖利:“皇上,常安公主带到了,奴才先告退了。”
先说话的不是皇上,而是一旁位置上的一位穿着奇特得人,我想,这大概就是朝国使臣。
他说:“我们王不要你们的静安公主,就要这常安公主,不过分吧?”
我心下一惊。
(21)
皇后红唇轻启:“好啊,如果朝国愿意派兵增援,两国又凑齐一双美事,自然是愿意。”
使臣笑得开怀:“那就一个月后,我国会派轿子来接这位常安公主。”
场内鸦雀无声,皇上的声音从大殿上方传来:“我这位公主身体抱恙,身有旧疾……怕……”
“只要比三王子活得久就行。”使臣的语气轻佻,似乎在说一句十分平常的话。
我要去和亲,和三王子,那三王子,估计是个和我一样的病秧子。
怪不得他们都那样看着我。
哈哈哈哈。
我从没想过成亲,现在却要和一个素未谋面的王子和亲,以求他国相助。
坐着轿子回到宫里时,已经寂静一片,不久后李公公他们才气喘吁吁的回到永安宫,我看见他们每个人脸上都挂着泪。
“公主……”琉璃握住我的手,眼泪已经不争气地流了下来。
“没事没事,本来我也是病秧子,如果我们国家能赢,也可以。”我故作无所谓,朝他们摆摆手。
“唉……”周围是沉重的叹息声。
“现在不早了,我有点困,先去休息了。”我揉了揉眼,打了个哈欠,回头朝房里走去。
在床上我抱着被子,眼泪擦在被子上,如果能选,我想说不愿意。
“叩叩。”窗户传来了响声,我披上衣裳,打开窗,是柳书川,他看起来也很悲伤。
或许我又应该庆幸,还有这么多人在乎我。
“你……要去和亲?”柳书川的话语里有着浓浓的鼻音。
我点点头,也不管他为什么这么晚出现在宫里:“是啊,一个没人在意的公主拿去和亲,应该是很划算的。”
他的眼里有了几分对我这种态度的怒意:“你可知道那三王子是什么人?”
我朝他露出一个大大的微笑。
“我知道。
一个和我一样的病秧子。”
听到这里,他终于忍不住,眼泪掉了下来。
“你们不一样,他是天生孱弱,而你好好调养,身体就会好,”他擦干眼泪,“你身体确实也弱,还有个病因是环境太差,如果好好调理和常人是无异的,他是本身就弱,可能没几年活头。
找你是想等以后配冥婚。”
他的话在我耳朵里回响,我的脑子也嗡嗡的,宫中只有两位公主,如果不是我,又能是谁呢,李雅乐吗?
我低声道:“我不能说不愿意,你知道的,我不受宠。”
他叹了口气,问:“那你愿意吗?”
“不愿意。”我摇摇头。
“好。”
他离开了。
(22)
使臣回去安排车马,派人在宫里住下,时不时来看看我,或许是因为要和亲,今年批下来的炭火很足,每天都能烧,宫里比以往暖和许多。
我每天都望着外面,想到要离开皇宫去到一个新的皇宫,也像是牢笼。
第十七天,柳书川来找我作最后的道别,他给我带了两颗糖,让我等会儿吃了。
我不明所以 还是听了他的话,把糖吃了,甜甜的,就是最后含着有些发苦。
这几天我很不舒服,每天上吐下泻,甚至有天还呕出了血,留下的人见我这样,有些慌了,告诉了皇帝。
因为没有太子继位,皇帝登基后搬出了东宫,偶尔会回去小憩,他现在正在东宫处理事务。
轿子把我抬过去,我一路止不住的咳血,帕子已经掩不住,或许是我太不想嫁去吧,死得居然比这位王子还早。
轿子停下时,琉璃拉开轿帘,我已经跪在轿子里起不来,她叫人把我扶进去,又让人宣太医,我看着她焦急的脸,没忍住摸了摸,想说我没事,却又咳出一滩血。
我的身体脱力,软绵绵的倒在了地上。
地上是落下来的雪花,我的血融进雪里,很明显,又骇人,把琉璃急哭了。
我的眼神已经迷离,但我见到似乎是皇帝跑过来了,看起来也很着急,大概是怕我死后,和亲的会变成李雅乐吧。
他扶起我的上半身,我露出一个微笑,他哭了,拨去我发丝上的雪花,又擦掉我嘴边的血,可不论是雪花还是血,都没止住。
似乎越止不住,父皇便越想擦掉。
可是父皇,李无安怎么会平安呢。
使臣留下的人和太医一起赶来,我看见来的人里面有柳书川,我朝他也露出一个微笑,我想,这是最后对他笑了。
番外
我睁开眼睛,周围是完全陌生的地方,我看着周围的摆设,不像是宫里。
我不是……死了吗。
喉咙干涩,我想倒杯水,便穿上衣服起身,外面的人似乎是听到声响,急急的跑了进来。
是父皇。
他穿着一身朴素的衣裳,眼里也是满满的担忧,看见我起来,他跑过来,抱住了我。
我的身体有些僵硬,不太适应他这样。
“我……”我的喉咙好痛,说出的话也是嘶哑无比。
“别动。”他小心翼翼地扶着我,出去找人,不久,柳书川来了,检查完后,告诉他:“现在已经没什么大事,这药有副作用,以后要好好调养。”
我有些摸不着头脑,回想那天发生的事也很模糊:“父皇,究竟是怎么回事?”
李熙爱怜地摸着我的头:“现在我已经不是父皇,要叫爹爹了。”
当年夺嫡,现太后的孩子惨死,在他死后,她们家族打算扶持李熙,条件是:要娶她的侄女。
当时还剩三位皇子,他有些自大的以为是张家看到了他的能力出众,所以才想扶持他,以固张家的地位。
张家在朝堂势力庞大,现太后当时也是皇帝的宠妃,如果有张家在背后,也是不亏的买卖。
“当时我告诉了你娘亲,她说,没事,”李熙露出一个苦涩的笑容,“我已经被权利蒙蔽了双眼,后来才想到,怎么会没事呢。”
张家不过是需要一个在朝堂上可以随意摆布的傀儡罢了。
六皇兄没有称帝的想法,但见着兄弟接连死去,想要称帝的四皇兄和七皇弟还活着,不知道是谁杀的,但他知道,他们两个都已经红了眼,加上张家暗自挑拨,他和六皇兄离了心。
六皇兄在他登基后自动请离去驻守边关,多年才回京一次。
“登基后,我把你娘亲娶进宫,张家告诉我,不管娶多少妃子,皇后只能是张宛玉,我才发现,我自己的势力,已经被张家收纳。
而我也变成了一个,只能传递他们旨意的傀儡。”
李熙叹息着往事,还是说了下去:“我对不住你和你的娘亲,在我同意张家帮扶时,就已经变了,只是现在说再多,你的娘亲也不会听到。”
“云妃早产,现在孩子出生,但云妃血流不止,怕是……”
他有些颤抖,不敢听这个消息,以前他还可以去看她,可现在已经被禁锢在宫里,就连最后一眼,他也没能亲眼看见,只是听太监说,云妃生下了一位小公主。
皇后走到他跟前,挑了挑眉:“嚯,居然保下来了?”
他是傀儡皇帝,张家也想继续把下一位培养成他们的人,所以要皇后的孩子称帝,皇后再做太后,现在云妃先有孩子,自然是要——他死。
“还好是位公主,”张宛玉欣赏着新的护甲,头也没抬,“你说,这位公主应该如何处置?”
“放她出宫吧。”李熙的嗓音干哑,从他登基后,他就后悔自己的选择了,可是他,也回不去了。
她像是听见了笑话,终于抬头:“你以为我是在和你谈条件?”
张宛玉中指托着下巴,笑着朝他摇摇头,眼里透露出几分蔑视:“皇上,你还是有点搞不清楚自己的身份。”
“如果她死了,我就自戕。”李熙知道,他的这条命,是最后的筹码。
他们家需要他,不过是需要一个皇家血脉,如果她有了孩子,他再生个病,死后就是张家的天下,现在皇后还没有孩子,如果他死了,百姓一定会拥护六皇兄回来登基。
“嗯,”她点点头,“你还知道你的命有点值钱,她可以活,不过她的命,归我。”
“他”给孩子取名李无安,在和云仙在一起的日子里,他想过要给孩子取什么名字,李临川、李知衡、李令仪、李清欢、李静姝……
他想了很多很多男孩女孩的名字,最后没想到,她会叫李……无安。
多恶毒啊,那个早早诞下的孩子,叫李无安。
他没见过她,只是心里思念,想去永安宫看她,但他的一言一行,做什么都有人看管,他身边的人,大都是张家的人,皇后说那位公主的吃喝都是和雅乐无异,如果太关心她,反而会让她过得更差。
偶尔坐着轿子从永安宫过,他会瞥眼看一下,希望可以看到那个心心念念的身影。
还好,李公公是他的人,他会帮忙照看他和云仙的孩子,李公公没来报忧就是最好的。
随着李雅乐越长越大,皇后再没怀上孩子,张家觉得再过两年如果还没有孩子,皇帝死后,推举一个女帝,也不是行不通。
只是他们没想到朝国会借他们虚弱之际提出条件,朝国有位病弱的三王子,医师诊治后,直言活不过两年,这个节骨眼娶亲一是冲喜,二是如果死后,可以配阴婚。
朝国的贵族小姐都不愿嫁,平民的身份嫁给王子不够格,碰巧遇到他国战败,可以从他国的公主里挑选一位,嫁给他。
一位来到我国,一位去到硫骞,哪方同意,就帮助哪国。
一开始使臣选择李雅乐,因为其他国家都以为只有这一位公主,但皇后说:“我们还有一位常安公主,只是今日身体抱恙,没来宴会。”
使臣想起,似乎是有这么一位病弱公主,等殿下死后,可以一起下葬。
“我……当时不是死了吗。”我有些不解,那几日的不适不是假的。
柳书川解释道:“是止息丸,服下止息丸的人,会因自己身体状况在几日内吐血不止,而后休克,失去呼吸,几天后会醒来。”
“你……认识父皇?”这一切似乎都让我觉得玄幻,没想到他们会关联在一起。
柳书川点点头,李公公他们也走了进来,还有……祁善。
我环顾四周,是永安宫里的人,还有父皇、祁善和柳书川,我在宫里所有认识的人,都在这里。
“一开始不认识,只是当时我在想,为什么宫里的人对这位常安公主如此冷淡,便以有事的由头找到皇上,他是私下在纸条上告诉我的。”
“在你“死”后,皇兄回京,告诉我当时打平时,他和对方元帅互相欣赏,便在边城讲和,签订下协议,传信回了硫骞都城,硫骞都城拒绝了朝国的和亲,听闻朝国两边都派了人,便想回来阻止。”
祁善沉思:“他们是想趁两国弱时,两头吃。”
“我知道,皇兄不想称帝,只是不喜兄弟之间互相残杀,他身揣兵符,在百姓之间有威望,他能扳倒张家,也比我更适合做皇帝。”
李熙给众人都倒了茶,把茶递给我:“现在,我终于可以好好补偿你了。”
番外(2)
李公公回了京城的院子里养老,琉璃也提前出宫,大厨和杂役选择留在了宫里,张家在朝堂笼络人心,李淳登基后,换了一大批人,铲除了大部分张家的势力,也查到了他们官官相护,贪污的证据。
张家没落了。
“静姝,爹爹今天在山上打了一只野鹿,明天可以拿去卖钱给你买好吃的,”李熙提着一头鹿进屋,“爹爹当年在猎场,也是一把好手。”
“我今天把屋外面的田都种满了菜,是秋婆婆教我的,等过几月,爹爹就能吃到我种的菜了!”
我笑眯眯地指着外面的一大片田地,本来是一块荒土,我们在这边定居后安排了新的身份,也分给了我们几块没人要的空地。
“静姝真乖。”爹爹宠溺地看着我。
我觉得,现在很幸福,而真正住在这个村里,我才发现,秋婆婆没有像她说的那样,孩子的确是在京城做生意,但他们从未回来过,留得她一人在这里。
问村里人后,他们说:“秋婆婆的孩子之前是在京城做生意,但是有次去外地运货,一家人都被杀了,她受到的打击太大,脑子出了问题,还想着她孩子在城里呢。”
我止不住的颤抖,眼泪也不争气的掉了下来。
爹爹知道后,总是会以秋婆婆孩子的名义写信,再转交给她。
信里总是说,太忙了,回不来,孙子总说想你呢,我们的产业越做越大了,娘亲,这是送你的礼物,孩儿不孝……
每次我去见秋婆婆,她也笑眯眯地告诉我:“囡囡,你看,我儿子儿媳又给我寄信回来了,还给我塞了银子。”
她又变得失落:“就是他们太忙了,我不想要钱,我能养活自己,如果他们回来看看我就好了。”
我抱着她:“婆婆,大伯他们后面肯定会回来的。”
祁善盯着柳书川,挑了挑眉:“你也喜欢静姝吧。”
柳书川点了点头:“我还以为不明显,你喜欢她哪里?”
“嗯……”祁善故作思考状,又恶趣味地笑了,“凭什么告诉你?”
见祁善这样,柳书川也笑了,自顾自地说着:“我第一次看见她,她弱弱地躺在床上,我想,这真的是一位公主吗?
我也在想,为什么李公公每次叫人,他们都不会去永安宫,我当时才进去,看不下去才去的,但她和我聊天后我才知道,她是个不受宠的公主。
看着她躺在床上,明明看着虚弱,话却很多,我希望她可以健健康康的,不知不觉,我希望我可以把她养的健康。”
“好吧,既然你都说了,”祁善耸耸肩,回想起这一年,嘴角勾起一抹笑,“我是在宫里逗蚂蚁,她说蚂蚁很脆弱,这样破坏它们的巢穴是不好的,我看她穿成那样,以为是丫鬟,但我敬佩她身上那种精神,看到她发自内心的笑,我就会很开心,有时候又想逗逗她,她生气,我也会很开心,后来才发现,我是希望她在我身边。
她这一年里,虽然我们没见过几次,但她改变了我很多,后来她告诉我,她是常安公主。”
柳书川也笑了:“我们都没表明心意,不是吗?”
“她最想要的,是自由。”
更新时间:2025-06-11 02:42:33